经典散文

榆钱啊榆钱(原创)

2019-04-04, 颜筋柳骨

闫会作

又见榆树开花,一串串青翠欲滴的榆钱压弯了嫩绿的枝条,一簇簇一团团,虽不妖艳,也无芳香,然而,那甘甜爽滑的味道,在唤醒我舌尖上乡愁的同时,也唤醒了心底久远的故旧亲情。

没有什么比饥饿中可口的食物给肠胃的记忆更为深刻的了。榆钱正是在我身体疯长的时候给我难得的营养滋补的美味,如同油泼辣子、腰带面一样,在我的肠胃里镌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,以至成了终生的嗜好而难以戒改,无论走到那里,榆钱都能唤醒我肠胃的亢奋。就像有的人喜欢鱼翅燕窝,有的人喜欢鸡鸭鱼肉,有的人喜欢海鲜啤酒一样,而我的肠胃固执地牢记着,青黄不接时节难得的好吃食——榆钱的味道。正是肠胃这种超出钟爱的反射,在我的大脑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,也让榆树成了长在我记忆深处的老屋旁边永远的绿阴。无论我走到那里,总能看到黄土高原的沟沟坎坎、村头路边,那些或粗壮高大或低矮细小,或端直茂盛或歪斜沧桑,或独立塬边或成林坡间,粗犷皮实的榆树构成的画面。尽管它们与朴实浑厚的黄土地一样,平淡无奇到没有一点特别的风景,但是它们在每年桃花杏花飘零以后,于一片绿意盎然之中,盛开出一片又一片翠绿诱人、甘甜滑口的榆钱,对人们清汤寡水的肠胃的诱惑,远比满坡盛开的桃花杏花的香艳要大的多。

好在榆树有着极强的适应力,耐旱耐寒耐碱耐瘠薄,不怕风大,也不怕洪涝;不挑环境,不择土壤。而且耐修剪、生长快、寿命长,好成活、好养护,随处都能生根成长,既能临风凌寒于荒山野岭,也能亭亭染绿城市的街道公园,在苍凉的西北大地总会长出意想不到的一抹绿意。我曾因为南方四季常青的郁郁葱葱中,极少看到榆树的影子而感到极度失望。到了新疆以后,无论是西部的伊犁河谷,还是东头的哈密边防;无论是草原绿洲,还是戈壁大漠;无论是路旁街边,还是村落山野,随处都有榆树为伴,这让我虽然身处大漠边关,内心却得到了不小的慰藉。而且,新疆的榆树比起内地来,不仅数量多,且身矮冠大,不用攀高爬低,很方便就能摘到榆钱。岁月如梭,四海为家,一年一度榆钱的如约而至,让我无论身在何处,便有了回到少年,回到了家的感觉。

民以食为天。可困难时期,这天难免阴云密布,每到青黄不接的季节,常常还要面临上顿难接下顿的艰难。冬天刚过,春天随着微风从塬上、川道、房前屋后轻轻拂过,融化掉最后的残雪,驱赶走最后一丝寒意,轻声唤醒麦苗、野草、树木和沉睡了一个冬天的土地。大地回暖,万物复苏,蓬勃而出的绿芽,每天一个样的变幻着天地的模样,也长出了种种能替代粮食的鲜美味佳的野菜,苜蓿、荠荠菜、苦苦菜、枸杞芽,包括春雨过后草丛中生出的地软等等,都成了填补饥荒中粮食不足的珍品,也是难得的改善生活的佳肴。人们感念苍天,敬畏厚土,不求回报地滋养万物,总能生长出让人类赖以活命的食物。而榆钱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姗姗而来的美味。

孩子们每天盯着榆树枝头一串串从无到有,绒绒的褐红色花苞,看着它一天天长大,看着那褐红色的苞衣一点点绽开,裂出一丝丝绿线,一瓣瓣翠绿的榆钱羞答答地露出笑脸,直到铜钱样的绿瓣,在阳光下每天变幻着容颜和姿态,只要两三天的功夫红褐色的绒壳便全部脱落,一片片翠绿欲滴的榆钱瓣簇拥成一团盛开的花朵,展现出丰腴姿态。那甜脆的味道、爽滑的口感,都召唤着孩子们到了采摘的最好时节了。

艰难的生活是历练生存本领的最好老师。粗茶淡饭难得温饱的日子,使年少的我相对于追逐欣赏桃花杏花的香艳,更多的期待还是集中在榆钱的变化上。不论是放学回家的路上,还是拔猪草的途中,早就盯好了摘榆钱的树。天天看着榆钱长大,等待着能摘的日子。胆大点的单独去爬大树的高处去摘;胆小的则约了伙伴,选那些低矮的树一起去摘,有爬树的,有在树下择捡的,得一笼半筐的榆钱,就能让一家人吃一顿香甜的榆钱麦饭。每到这时,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有了一种长大了的成就感。而这种成就感会刺激着我们冒更大的风险,爬更高的树,摘更多的榆钱。有时会因为爬树爬的过高、树枝折的过多,被老人们斥责;有时也会因为爬树爬的多了,磨烂挂破了裤子衣服,被父母训斥,但这些都会被吃到榆钱的高兴和满足而冲淡。

榆钱的吃法取决于家里的条件和主妇的手艺。尽管那时家家生活都不是很宽裕,但也有着些许的差别,这在榆钱的吃法上就能看出来。简单点的,把摘来的榆钱洗净,用盐、醋、油泼辣子、葱花凉拌,爽口开胃;家里条件好点的,加点白糖,味道鲜嫩脆甜;讲究一些的则把洗净的榆钱切碎,佐以鸡蛋或肉末,调匀做馅,包成饺子或包子、卷煎饼更是鲜美无比。我家里没有条件,妈妈和奶奶也没有功夫讲究,多数时候就是蒸成榆钱窝头或馒头,或拌上玉米面蒸成榆钱麦饭,用酸辣汁调拌,简便滑爽可口,同样有一种“杯盘粉蒸春光冷,池馆榆钱夜雨新”(欧阳修)的享受。

至于榆钱的药用价值,我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才知道的。那时我在新疆霍城县工作,春节去给一个老乡拜年。满桌都是朋友自家养的鸡肉、兔肉,再就是牛羊肉马肉马肠子。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,朋友冷不丁端上一盘榆钱麦饭,还说:榆钱余钱,过年应个吉利。然而这让所有都人大吃一惊。那时,在新疆漫长的冬天里生鲜蔬菜不仅极少,而且极贵,所以有“穷人家吃肉,富人家吃菜”的说法。既是平时生活拮据的,过年也只能准备些肉食。到谁家拜年都是一桌肉,一碗酒。猛然看到了一碟榆钱,这让我那没有出息的肠胃一下子从发亮的眼光中暴露无遗。当我还试图做些掩饰的动作时,却发现满桌的人眼里有过而无不及发出了亮光。原来朋友患有糖尿病,说是有老中医介绍,榆钱有抑制糖尿病之功用。于是,他的妻子每年夏天都要摘很多的榆钱,蒸成麦饭,冻于冰箱,作为他平日的药食。这一碟榆钱不仅在一桌大鱼大肉之中带来一股清淡,也带出了说不完道不尽的乡音乡情,更让我记住了这一年。

我不知道榆钱能否治疗或抑制糖尿病,但自此以后,我除了满足口腹之欲外,也注意了解榆钱的其它功用,这也让我有了更多的意外收获。榆树自古就是救命之树,辞书之祖《尔雅》里就有:榆皮,荒岁农人食之以当粮的记载。可见食榆树皮、榆树叶、榆钱历史之悠久了。而《本草拾遗》等许多中医及养生保健的史书中都记载着:榆钱性平,味甘而微辛,具有健脾安神、清心降火、止咳化痰、利水杀虫、清热消肿等功效。对食欲不振、失眠、小便不利、水肿、小儿疳热羸瘦、烫火伤、疮癣等病症有明显治疗作用。现代医学研究证明,榆钱的这些功用是因为其富含烟酸、抗坏血酸等酸性物质及大量无机盐的缘故。平凡如叶的榆钱竟然有如此奇特的医药保健功用,这不仅让我等好吃榆钱者大喜过望,而且愈发感到我们人类与自然万物难以改割舍的关系了。

榆钱平凡平常的本性,练就了自己独特而顽强的生存法则,不需要鲜花般的艳丽、娇美和芳香,去招蜂引蝶来传授花粉、播种生命、繁衍生息。榆钱把花和种子融为一体,薄薄的榆钱,如同花瓣一样把种子包裹在中间,用展开的羽翼吸收阳光,用自身丰沛的汁液滋养种子长大成熟。最后,榆钱把展翼化作种子的翅膀,如一轮飞碟,不需要借助任何外力,就能“唯解漫天作雪飞”,去寻找生命的依托。榆钱有着非凡的生命力,从不挑环境,也不讲条件,任风飘荡到任何地方,都能随遇而安静静地等待新生的机会。没有土壤、水分,干成蝉翼般轻飘,它也能耐心等待雨水。但凡有一点土壤,有一点雨露,一夜间便能长出鲜活的榆树苗,顽强地长大,把榆钱开遍任何地方。

我在新疆的戈壁边缘、山野风口,经常看见被四季不断的大风吹成一边倒的榆树,虽然艰难地长成扭曲的身体和旗帜一样的半面树冠,但每年如约绽放着同样青翠甘甜的榆钱。这倒比我们经常食用的很多蔬菜因水土变化,味道发生“橘生淮南则为橘,生于淮北则为枳”般的变化要强出很多。这也是榆树的可贵之处,无论长在什么地方,结出的榆钱都是一样的甘甜滑爽,本色不改,本性不变。这也使我在黄瓜没有黄瓜味,西红柿没有西红柿味的今天,总有种看见了榆钱就看到了家,吃到了榆钱就尝到了家乡的味道的感觉。

采摘榆钱,品味榆钱,如同品味人生。有时看着榆钱纷飞着寻找生根之处,如同人在这个世界上寻找自己的生存之处一样。没有鲜花般的容颜,没有显赫的家世背景,没有可依赖的关系靠山,也没有四通八达的人脉资源,能依靠的只有自己。像榆钱一样练就一种坚强,不去计较条件的好坏,也不挑捡环境的优劣,更不敢攀比他人的顺风顺水,为自己长一双翅膀,静悄悄地把自己种入大地。无论在什么地方,无论是贫瘠干旱荒凉如戈壁大漠,还是肥沃丰腴如草原河谷,顽强地成长成材,一样的盛开一串串繁茂甘甜的榆钱。

榆钱从来不会想我,但这并不影响我走遍东西南北总也难以割舍的榆钱情结。正如大自然不需要人类,而人类却须臾也离不开大自然一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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